外贸到底怎么样？各种酸甜只有业内人才知道。我们选取的这位纺织业老板，已经从业数十年，从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成为中国外贸行业的一个更形象的注脚：经历过创业的艰难，体会了火爆的年代，到如今，也在目睹这一行业的痛苦转型。
 
顾心逸的内心告白也许是酸涩的，但观照这一群人的价值在于，在改革浪潮的宏大叙事背景下，我们不该忽略背后的人的起起伏伏，他们的故事与改革一起构成了当下的中国。
 
五月的天阴雨不断，顾心逸的忧虑就如窗外的雨水一样，绵绵不绝，“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顾心逸手指着眼前的一片工厂说，“多好的一家工厂呀，现在都快经营不下去了。”
 
顾心逸已有66岁，是贵诗迪商贸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主要从事服装外贸生意。他的工厂位于浙江省海盐县的一个开发区，是贵诗迪商贸有限公司的供应商之一，由于原老板经营不下去，以免厂房、设备租金的“零成本”方式，委托顾心逸全权经营5年。为免除此前公司的债务烦恼，他注册了浙江贵诗迪服饰公司。为此，顾心逸不得不经常往返上海与海盐之间。
 
风光不再
 
在一片寒雨中，浙江贵诗迪服饰工厂3排厂房之间行人稀少，了无生机。
 
“原来3排楼都是车间，现在2排已空着，用作仓库，堆堆东西。”浙江贵诗迪服饰公司办公室主任叶龙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厂子曾经办得如火如荼2007年、2008年、2009年，我们每年都要做到一亿元的产值，2010年开始，每况愈下，去年只做到4000多万元。”叶龙无奈地表示，“以前形势好，工人工资低，订单价格高，国家还有优惠政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叶龙透露，现在的形势是，上半年，单子能够做到不亏损，老板已经很开心了。“因为一般都要亏损20%。”
 
对于工厂面临的困境，叶龙总结为三个因素。“一是单子价格低，第二是工人难招，第三，人力资源成本不断上涨。”
 
在开着工的中间厂房，记者看到七八十个男女工人正有条不紊地裁剪着，其中有不少中年女性。后面有近一半的机器空置着。
 
“我在这边比较熟悉，厂里条件、待遇挺好。”缝纫车间组长顾某告诉记者，自己是本地人，在厂里已经六七年了，不打算换地方。
 
年轻人的想法则不太相同，缝纫工刘某对记者说，自己也是本地人，一直在做缝纫工。“来这个厂两三年了，如果其他地方工资更高，还是会换地方。”
 
今年刚20岁的小余来自云南，出来打工已经四五年，小余有些腼腆地对记者说，先出来挣点钱，学点东西，之后回云南老家开服装店。
 
“现在裁剪工人不到200工人，原来有800多名，减少了3/4以上。工厂原来有1300多人，现在只有300多人，也减少了3/4。”
 
“原来厂里，70%是外地工人，现在倒过来了，70%是本地人。”叶龙介绍，现在工人难招。“年轻人不愿意做纺织工人，觉得辛苦，所以本地工人大多是四五十岁，外地工人也在减少。由于当地工厂纷纷设立，外地人更愿意在家乡工作。”
 
为此，顾心逸一改此前服装企业规矩，提高工资10%，每月结清，工人现在的平均工资四五千元，比2010年前涨了两倍，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招工难。
 
浙江贵诗迪服饰工厂曾经一度是海盐当地的优秀企业，获得当地政府的多次肯定。如今情形不禁令人唏嘘。
 
“我们的负担比较重。”叶龙说，“作为劳动密集型企业，人多，社保肯定交得多，工资高，服装行业负担就重。”叶主任觉得，企业解决了众多劳动力的就业问题，万一工厂都倒闭了，也会有负面影响。
 
纠结的外贸
 
浙江贵诗迪服饰工厂的困境似乎并不孤独。
 
在距浙江贵诗迪服饰工厂不远的地方，另一家同样一度辉煌的服装企业，遭遇了和浙江贵诗迪服饰工厂一样的命运，大部分生产线停产，经营陷入困境之中。
 
“这两年，我的外贸单子全废了，主要做国内市场了。”广州天美印染公司总经理殷圣林告诉记者，现在外贸形势非常差。此前，殷圣林的公司主要以做外贸生意为主。
 
顾心逸们的痛苦在外贸整体形势上得到了反映。
 
海关最新数据显示，2014年，前4个月，中国进出口总值8.1万亿元，比去年同期下降3.1%。其中，出口4.16万亿元，下降4.8%；进口3.94万亿元，下降1.2%；贸易顺差2154亿元，大幅减少42.9%。按美元计价，前4个月，中国进出口总值13243.2亿美元，下降0.5%。其中，出口6797.8亿美元，下降2.3%；进口6445.4亿美元，增长1.4%；贸易顺差352.4亿美元，减少41.4%。
 
无论以人民币还是以美元计价，中国前4个月外贸总额均在下降。
 
纵观国际市场，在进一步分化。
 
目前来看，作为主要贸易对象，中美双边贸易总值增速令人失望。作为中国第二大贸易伙伴，中美贸易拖累中国外贸总体水平的增长。前4月，中美双边贸易总值为1.03万亿元，增长2.4%。前4个月，中国与东盟双边贸易总值为8830.7亿元，增长1.2%。受乌克兰局势影响，俄罗斯经济下滑，中国与俄罗斯双边贸易总值为1777亿元，增长0.7%。与日本双边贸易总值为6243.4亿元，增长1.6%。内地与香港贸易总值为6329.1亿元，下降高达33.1%，与台湾地区双边贸易总值为3606.5亿元，同比下降多达18.8%。
 
前4月，中国加工贸易进出口2.55万亿元，占外贸总值的31.5%，下降6.5%，其中出口1.61万亿元，下降6.1%。加工贸易项下顺差6707.8亿元，减少4.8%。
 
有专家表示，中国的外贸增长要素和约束条件正在发生变化：劳动力成本进入上升通道，企业面临的资源环境等外部成本约束加大，以技术创新为支撑的新增长格局尚未形成，出口空间受到挤压。
 
外患增加
 
5月14日，越南部分地区发生较大规模骚乱，一些中资工厂受到冲击，引发了国人的担心。
 
其实，除了这些非正常行为，越南的另一项举措同样令国内企业忧心。
 
“现在有没有人注意到越南？从2007年后，我们的衬衣、牛仔裤、针织服装，大量的工厂跑到越南去办厂了。”顾心逸焦急地说，更严重的问题还在后面：越南正试图加入TPP（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如果成功，越南出口到美国的服装是零关税，但中国的服装出口到美国，化纤产品征23%的关税，服装征16％-17%的关税。
 
“你怎么争得过人家？”顾心逸分析，现在，中国的面料出口不退税，越南用的面料百分之七八十都来源于中国，如果做衬衣，一米面料从中国运送到越南大概只要1美元，而越南有16%的退税，这就是说，虽然越南买中国的面料，但和中国企业在中国买的面料成本几乎一样。
 
此外，人力资源成本也是越南的优势。国内的纺织工人现在至少要3000元工资，换成美元是500-600美元，而越南仅为150美元。
 
顾心逸苦笑道，“中国的很多面料厂，都到越南去开厂了。”
 
2013年7月，中国的天虹纺织集团开始在边境附近的越南城市芒街启动一个大型工厂，占地面积约35万平方米。根据天虹纺织集团去年业绩显示，公司去年底分类总资产有88.7亿元，越南地区占比为32.6%。
 
天虹纺织集团在越南北部的新厂房第二期约25.8万纱锭工程于去年下半年同步开展，预计今年就此作出的投资总额在5.5亿元人民币左右，将在今年7月投产，届时天虹纺织集团在越南的生产基地将拥有等同约100万纱锭的生产能力，成为越南当地规模最大的纱线生产集团。
 
此前，日本《日经亚洲评论》称，若谈判最终能达成协议，那么美国很可能取消对越南纺织和缝制产品的关税。而2013年越南出口了价值约180亿美元的纺织品，其中半数以上销往美国。
 
数据一降一升的背后，正是越南即将加入的TPP协定带来的利好。随着谈判进程的推进，越来越多的美国纺织品企业订单也从中国跑到了越南。
 
越南棉暨纱工业协会阮副会长兼越南纺织成衣协会秘书长文俊称，一旦越南签署TPP、FTA及与俄罗斯关税联盟协议后，越南对这些市场出口纺织品的关税率将获大幅调降，预计未来将有更多外商进入越南投资生产纱、纺织、染整及外销纺品。
 
越南中央经济管理研究院前院长黎登营日前表示，如果TPP谈成，由越南出口到美国的服装纺织品税率会从18%降到零。因此越南的服装纺织品对美出口会迅速增长。
 
越南纺织协会的数据显示，越南对美国、日本纺织品出口的增幅将不断加大，未来一段时间，越南纺织品的出口规模将占到东南亚的50%。预计到2025年，越南纺织品出口额将达500亿美元。有专家预计，越南将成为世界纺织品生产中心。
 
TPP确实给越南带来许多优惠政策，比如进入北美市场的零关税。相比之下，中国的纱线出口北美，关税征收额就显得高得多：纯棉产品16.6%，化纤30%，化纤、棉混纺24%。而关税的下降无疑会大大增加服装厂的利润空间。外媒称，中国公司正对越南纺织企业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他们希望一旦TPP生效就把这个东南亚国家作为对美国的一个出口基地。
 
目前，国内的大服装厂商如天虹、雅戈尔等，都已在越南投资设厂。
 
和越南纺织业如火如荼的发展相比，国内的日子则愈发不好过。数据显示，2014年前2月，我国出口纺织品服装同比下降了33.99%，而越南2014年前两个月出口则增长了19.3%。今年，与越南纺织及制衣工业展览会上的活跃景象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低迷的中国市场。在刚结束的广交会上，中国纺织服装出口成交17.4亿美元，与去年春交会相比下降了近1／4 。
 

　　汇率之困
 
外患之外，还有内忧。除了越南对市场份额的挤占，另一个让顾心逸发愁的不确定因素就是人民币汇率。
 
“要我说，人民币不是不该降，是降得不是时候。”顾心逸对记者“吐槽”说。“现在是我们正在拿订单的时候，结果人民币跌了。八九月份出口的时候，人民币很可能又涨了，现在跌，好处都跌给外国人了。到时，订单越多，亏本越大。”
 
“举个例子，就知道汇率波动对外贸的打击有多大。”顾心逸指着手边的一个玻璃杯说，“这个瓶子比如卖100元，进货的价格是90元。而出口的时候，人民币涨了3%，相当于97元的价格。付给工厂90元之后，挣7元钱，毛利跌了30%。”
 
顾心逸进一步解释说，“人民币升一个点，就影响了10个点的利润。”
 
今年4月最后一个交易日，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为6.26元，这一数字是一年半以来的新低。
 
实际上，从今年年初开始人民币便开始连续下跌，业内人士认为，人民币的急速贬值，或许是正在为“双向波动”铺路，中国外贸企业正迎来汇率“双向波动”的大考。
 
中国国家外汇管理局国际收支司官员管涛近期撰文称，人民币汇率有涨有跌是正常现象，不应对其短期波动做过度解读。并表示：“不能孤立看待3月中国央行扩大汇率浮动区间以来人民币汇率的波动，要考虑到中国央行在进一步汇改，人民币汇率双向波动将会成为新常态。”
 
人民币在短短4个月内急贬3.47%，双向波动正在形成。对中国的外贸企业而言，人民币的单边升值预期较为熟悉，转为双向波动，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不止顾心逸，许多企业的声音都反映，近期人民币汇率的波动对企业签单已经造成了负面影响，对企业长期的稳定发展而言不利。长期来看，更为明朗的汇率走势或许更有利于外贸。
 
在殷圣林看来，对企业来说，不论汇率高低，对企业盈利的关键在于汇率的“稳”。“人民币哪怕升到5都可以，不要乱动。2009年就是这样，升到6点几之后一年没动，那我就挣到钱了。”
 
可见，汇率波动的确是让外贸企业最为头疼的事。人民币从“升升不息”到现在“跌跌不休”，也让外贸从业者们始料未及。可以说，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外贸企业感到忧虑。从业者都表示，虽然外贸企业欢迎贬值，但最期待也最需要的还是汇率的稳定。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金融学院副教授周先平认为，“对于外贸企业而言，汇率波动区间的扩大，也预示着企业的风险在增大，这要求企业更加重视外汇风险管理的意识和水平。”
 
前景不明
 
面对纺织服装外贸企业的普遍困境，顾心逸并不乐观。“五年之内，政策不改，现在的厂子全都要关掉。”顾心逸断言。
 
如今，中国纺织服装外贸出口确实面临着一个又一个的难题。人力资源成本不再低廉，汇率虽然如今出现下行趋势，但多数经济学家都预测，人民币终究还是要升的。
 
其实，纺织外贸的困境也只是中国外贸总体形势的一个缩影。外贸对中国举足轻重。最新的数据显示，外贸直接或间接带动的就业达1.8亿人，也就是说，平均每4个中国人中就有1人从事和外贸相关的工作。
 
2014年开年伊始，中国成为了全球货物贸易第一大国，4.16万亿的进出口总额约占到2013年全球贸易的1／10。
 
但恢弘的总量背后，是我国自身外贸面临的越来越大的挑战。
 
根据中研网的报告，服装订单向着东南亚转移、外需不振加之人民币继续贬值，都是导致外贸情况不景气的关键因素。
 
“前3个月海关统计表现出来的进出口数据并不理想，甚至可能4月份也不一定会尽如人意。”商务部新闻发言人沈丹阳在例行新闻发布会上的这段话令人有所遐想。业内人士指出，这说明，就商务部掌握的外贸数据看，4月份外贸形势仍然不好。
 
外贸形势不乐观，有关部门也在准备制定相应对策。国务院总理李克强4月30日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其中一项内容就是部署支持外贸稳定增长和优化结构有关工作。
 
会议认为，外贸发展不仅对稳增长、保就业至关重要，而且有利于促进中国经济与世界经济深度融合。目前我国外贸形势严峻复杂，实现全年预期目标需要付出艰苦努力。必须兼顾当前和长远，采取果断有力措施，促进进出口平稳增长。
 
其中，“加快出口退税进度”让外贸从业者颇为期待。会议表示，未来将保证及时足额退税，适时扩大融资租赁货物出口退税试点范围。采取综合措施，支持中国装备“走出去”。
 
在顾心逸看来，中国企业的竞争力还是很大的。“实际上老外很愿意在中国做，因为不管是孟加拉国、越南，他们的发展水平还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他们不太讲信誉。”顾心逸表示，“但中国人是很讲信誉的，改革开放30年我们也积累了很好的信誉。”
 
顾心逸认为，中小企业应该成为国家重点扶持的对象。
 
“政府还是要支持中小企业，国家80%的就业是依靠中小企业的。”顾心逸觉得，保就业最重要。（国际金融报）